*Jonathan Weinberg於2004年出版的Male Desire: The Homoerotic in American Art亞馬遜聯結
*完整圖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442期2012年2月號
從酷兒角度看男性畫家描繪男體一百○一年
──溫伯格談美國藝術史中的男男慾望
觀看古典藝術中的男體,可以是一種私密的情慾出口。雖然美術館或藝術學院的場合能通融男性觀看另一名男性的身體,但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成為禁忌、引發恐慌。
例如約翰.科赫(John Koch)的作品〈雕塑家〉引用古希臘神話,將偷火的普羅米修斯化身為俊俏的人體模特兒。在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類,並把神界的火交給了人類使用,因此被宙斯懲罰,捆綁在山上被老鷹嚼食其內臟,每日持續著痛不欲生的折磨。此畫中,現代版的普羅米修斯在休息時間為雕塑家點菸,健美的體態及點煙(燃火)的動作充滿了性暗示。呈現神話與藝術包裝下的男男慾望。
耶魯大學教授強納森.溫伯格(Jonathan Weinberg)所寫的《男性慾望:美國藝術中的同志情慾》譜出從十九世紀末至今,男性裸體在美國藝術領域中的呈現與變化。
溫伯格探討的「慾望」是一種對美男子的強烈渴求,不一定關乎愛情或性。他挑選出一些描繪男性友誼的畫作,這些描繪女人不在場,男人可以放輕鬆的時刻,相對於「同性情慾」,用「同性社交」(homosocial)概念表達更確切,而「慾望」的範疇也因此被拓寬、潛伏在難以臆測的角落。
溫伯格討論的男性藝術家們不一定是同志,但他們描繪的男體作品透露出一種特殊的情色氛圍,或特別地性感。如同酷兒教母賽菊蔻(Eve Kosofsky Sedgwick)表述的:「慾望是情感或社交催生下的結果,是人與人之間的黏著劑,無論以敵意、仇恨或是其他較壓抑的方式表露出來,都是使一分關係成型的重要因素。」
這本書採取了「酷兒」的觀看角度,也因為它探討了非主流的,深藏在藝術史夾縫中或是被忽略的作品,因此也抗拒了一位藝術家或其作品被貼上標籤的可能性,保留藝術家們的相異度和複雜性。他舉出無法用「同性戀」或「異性戀」、男性氣質或女性氣質等二分法歸類的男體畫像、雕塑及攝影作品。因此「性感與否?」的問題回歸到了個人的主觀感受。
■窺探男體之地|十九世紀末:藝術學院、體育競技場
艾金斯(Thomas Eakins)1884年畫的作品〈游泳〉是美國藝術史上的第一幅裸男群像。一群男孩在池塘邊跳水嬉戲,還有小狗陪伴,雖看似懷舊,但仔細一看,畫中主角已是成年人,他們赤裸的身軀已無法用天真無邪來形容。
題名雖是〈游泳〉,但畫中真正在游泳的只有一人,那也是艾金斯本人。其他人的姿勢安排正好是一連串的跳水分解圖,由學生們當模特兒,艾金斯雇用攝影師拍照,將動態姿勢拍攝成分解圖的作畫輔助手法。
從側臥在岩石上、爬起、立定、躍入水中的一連串動作,每個姿勢都取材自古典藝術,也巧妙地遮住了私處,雖然畫作氛圍是放鬆自由的,卻象徵這些男體始終無法擺脫文明的束縛。
跳水也象徵了一種入門儀式。艾金斯認為光是畫裸體素描是不夠的,他擔任費城藝術學院教授時,會要求學生親自擔任裸體模特兒。但在社會保守風氣之下,艾金斯有一次在課堂上當著女學生面前,將遮住男模重點部位的白布移開,引發了爭議也斷送了教授的職位。
在艾金斯的時代,歐美畫家專注於描繪女體,文藝復興時代研究男體的風潮逐漸被女體取代,因此他的〈游泳〉不只將古典藝術的特質重新實踐在現代的美國場景,也回溯男性軀體在藝術中扮演的重要地位。
當時裸體畫在美國少見,艾金斯的資助者還因內容太過曝露而拒絕了此畫,或許他察覺到暗藏在懷舊童年下的同志情慾:艾金斯向成群的裸男游去,希望觸碰學生健美的軀體,他伸長了手臂,觸手可及的是跳水男孩水中倒影裡的生殖器部位。岸上的中央人物似乎想要觸碰站立男子的臀部,但又痛苦地縮回手,以古典雕塑〈垂死的高盧人〉的經典姿勢呈現。觸碰是一種佔有的慾望,雖然這幅畫中沒有實際描繪出任何觸碰行為,但卻留下想像空間,也表現了艾金斯抑制了慾望。
藝評家經常引用惠特曼的詩《二十八個青年》討論艾金斯的〈游泳〉:
「二十八個青年在海邊戲水,
二十八個青年皆如此友善,」
詩中窺視青年的是一位女子,她幻想加入他們,成為第二十九人,而她的手
「在他們身上四處游移,
從額角和肋骨微微顫抖著往下移。」
這些作品吸引的觀眾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十九世紀末西方文化也興起了運動競賽的風潮,運動帶動了身體鍛鍊,也成了另一種道德優劣的衡量標準。原本社會中男子成熟、舉止合宜、負責任的典範是紳士打扮的、虔誠的基督或天主教男性,但訓練有素的身體漸漸取而代之,成為理想的男子氣概標準。
專注在身體並不代表原本的道德觀有所減少,運動競賽同樣展現了辛勤的工作態度,而不是單純的娛樂。運動明星成為新的道德榜樣,藉由各式的運動競賽觀看男體,則成了另一種不被社會譴責的方式。因為他們是男子氣概十足的運動英雄,拍打對方的屁股,或是獲勝後大家相互擁抱,不會被大眾以有色的眼光看待。
美國健美運動鼻祖猶金.山道(Eugen Sandow)也在十九世紀末崛起,被劇場經理人推廣至全美表演,山道會將身體擦滿白粉,看起來像是大理石雕塑般,當時被稱為「世界上最健美的男人」,不只照片廣泛地出現在報章雜誌上,而且也代言了健身器材,帶動了整個新興產業。
他在1901年越洋至倫敦舉辦了盛大的健美比賽,十二名肌肉男競賽成為山道的繼承人。不久後類似的競賽風行英美,1920年代後,男女光明正大地看裸男不再是一種禁忌。
山道常用藝術包裝演出,由攝影師福克(Benjamin Falk)拍攝的〈山道裝扮成垂死的高盧人〉是他著名的表演橋段,全身緊繃的肌肉讓他的身體轉變為勃起的陰莖,掩蓋一片樹葉遮住的弱點。
其他人對健美風潮不以為然,認為鍛鍊肌肉固然能使全身充滿力量,但也可能是排解性無能焦慮的方式。美國畫家喬治.貝洛斯(George Bellows)便嘲笑健美膚淺,他描繪的主題以中下階級為主,〈沙奇的男子拳擊賽〉展露拳擊手街頭謀生練就的一身肌肉,以及在酒吧惹事才學得拳擊技巧。但左邊選手的褲子十分簡陋,像是畫家表達出對原始時代搏鬥的奇想。觀望的群眾符合「同性社交」的原則,一邊觀看著男體,一邊顧慮賭博下注,顯露出沸騰的情緒。當貝洛斯被問到搏鬥者及圍觀人群是否帶有情色意味,他否認道:「我畫兩個想要殺死對方的男人,就這樣而已。」
■對制服的迷戀|戰爭期:軍人與禁忌的性
馬斯登.哈特利(Marsden Hartley)以幾何圖形構成的〈德國軍官肖像〉雖然是幅抽象作品,但仍表達出強烈的男子氣概。哈特利1914年在德國愛上了一名軍官,以繪畫愛人的軍服及徽章來表達思念。雖然沒有畫出人的樣貌,不過藉由筆觸及軍徽倒三角的構圖方式,大概可猜測出他的體態。
如果不懂得如何解讀畫中密碼的話,軍官的身分將永遠是個謎,這幅畫也成為單純的靜物畫。溫伯格透露「Kv. F.」是軍官卡爾.馮.弗蘭柏格(Karl von Freyburg)的縮寫、「24」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死時的年齡、而另一個字母「E」則是畫家出生姓名「艾德蒙」(Edmund)的縮寫,這兩個縮寫參雜在同一幅畫中,代表了他們的結合。
哈特利1877年出生於美國緬因州,從他那一代開始同性戀這個詞才開始普遍起來。在美國內戰之前,不被聖經接受的各種性行為(包括人獸交)可能是一時性起犯下的罪。但現代醫學及分類學興起後,同性戀變成一種人格特質的定義。
傅柯(Michel Foucault)曾寫道:「同性戀者除了成為一種角色,一種過去,一個歷史案例,一種童年,另外還成為一種生活型態,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謹慎的解剖學和可能在某種神祕的生理學伴隨下的生物形態學。」在這個描述特殊性行為的詞彙底下,還包含了一種共同的身分認同:於是性別弱勢團體誕生了,他們集體抗拒主流文化的壓迫。
哈特利少談自己的情史,但有時會認為自己是社會中的特異少數而感到悶悶不樂。他對弗蘭柏格的愛戀,和這人是名軍人、甚至是敵人脫離不了關係。軍人這樣充滿陽剛氣息的職業,也正好是恐同症最嚴重的地方,但男同志文化仍無法抗拒被軍人形象給吸引,直到今日軍官及水手都是同志藝術家喜愛的主題。
因應這樣的市場需求,紐約市附近的軍營及碼頭也成為熱門的性交易地點,查理斯.德穆思(Charles Demuth)的作品〈在「那」條街〉描繪的正是這樣的交易場合,地點或許是在布魯克林區的軍港附近。雖然水手願意提供自己的身體滿足其他男人的性需求以賺取外快,但不代表他認為自己是同志。性行為與身分認同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如果他維持著陽剛的角色,讓顧客服務他,水手的異性戀身分不受影響。
但德穆思作品常打破「男子氣概」的定義,描繪微妙的曖昧情愫,例如〈跳舞的水手〉軍官間的身體接觸,中央兩名男子共舞可能是比較不幸運沒有女伴,但就他們擁抱及身體碰觸的親密程度來看,也許兩人就是一對。畫面中最清晰的是前景兩位水手,他們健美的身軀及結實的臀部以線條強調出來,安排兩人對望的用意也引人遐想。
旅居歐洲多年的美國畫家沙金(John Singer Sargent)也在水彩作品〈戲水的英國士兵〉挑戰了軍中禁忌。英美聯軍在1918年雇用沙金紀錄兩國士兵合作狀態,當時沙金是上層社會和時尚圈著名的肖像畫家,聯軍的委託讓他能換個主題,暫時不用去應付無趣的權貴。
藉由這項委託他也似乎找到了新的自由,年屆六十的他終於可以直接表達對男體的喜愛。〈戲水的英國士兵〉描繪軍人除了挖掘豪坑及戰場殺敵之外可貴的休閒時間,同性之間強烈的信任感,雖然不是帶有情色意味,但仍超越了一般的友誼。
美國歷史學家保羅.福塞爾(Paul Fussell)寫戰爭激起慾望:「看男子裸體洗澡成為軍旅生涯共同的記憶……沒有什麼比這個畫面更能尖刻地提醒我們肉身的脆弱。」
〈戲水的英國士兵〉會完全拋開世俗禮儀的原因或許是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死亡強化了士兵間的情感連結,福塞爾認為,長期處在威脅之下的身體會提高感知,也會更懂得珍惜自己的身體,「一方面允許士兵屠殺敵方,另一方面禁止獨自的祕密戀情」,士兵情誼與戰爭暴力形成強烈反差。
我們能在沙金及德穆思的畫中感受到「士兵」用「身體」享受被戰爭摧殘殆盡的生活樂趣。而哈特利描繪的軍徽及制服正是戰爭這具殺人機器的最佳代表,卻也是畫家紀念祕密愛情的方式,顯現大時代裡的悲情故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男子氣概及性別認同的定義有深刻影響,戰爭讓許多男人群聚在一起,在短時間內造成大量的死傷,能夠活下來的青年都是奇蹟。大眾也希望能看到這些年輕男子的圖像,所以沙金在戰後畫士兵湯馬斯.麥加拿(Tomas E. McKeller)裸體像時,他被賦予了美國藝術史上前所未有的神聖性及性感程度。以今日的眼光來看麥加拿的姿勢仍令人覺得大膽。
因為《白鯨記》等小說的風行,美國大眾認為在大海中航行的男子是最具有男性氣概的,水手也成了一種文化符號。插畫師萊安戴克(Joseph C. Leyendecker)在戰爭初期為美軍畫的徵兵海報,承襲了將水手理想化的風潮,而部分帶有同性情色成分的內容在不知不覺中被偷渡至大眾流行媒體中,萊安戴克也成為當時最成功的插畫家之一。
萊安戴克是美國第一本童子軍雜誌在1912年創刊時的插畫師,像童子軍這樣一個反對內部成員發生同志行為的團體,也未察覺萊安戴克的同志身份(使萊安戴克成名的西裝廣告插畫便是描繪他的男友)。溫伯格認為,二戰期間是極好的掩飾機會,所有表現「超男性氣概」(Hypermasculinity)的圖像都被合理化。而且當時大眾對男同志的刻板印象是女性化的、弱不禁風的,因此萊安戴克就算在插畫中畫兩名男子調情,只要他們是西裝筆挺的英俊白人,都符合了美國中產階級的價值觀。
這個時期許多藝術家以「水手」做為情慾表現的主題,比較不會招來保守人士的反彈。就算流行媒體經常描繪水手喝醉鬧事的樣子,但也是以年輕氣盛的角度切入,不會減少他們的「道德純潔」。他們就像海神一樣,來到路地上享樂,可以雖心所欲不受規範侷限。藝術收藏家寇斯坦(Lincoln Kirstein)責認為水手的肉體代表了永恆的純真。
卡德摩斯(Paul Cadmus)的作品〈軍艦到港了!〉看似符合同一邏輯,但卻被海軍將官羅德曼(Hugh Rodman)下令撤出1934年的一場展覽。卡德摩斯曾表示:「正因為這位將官試圖壓制我的畫作,所以我的事業才真正起步。」
羅德曼當時沒有明確指出這幅畫令他擔憂之處,畫中描繪多對情侶,其中右方遞煙給水手的男子看似畫了腮紅,戴著2、30年代代表同志的紅色領帶,水手也微笑地拿了他的煙,最有可能觸及了軍方的地雷。羅德曼刻意忽略抵制畫作的原因,正因為他不想提醒媒體有關軍中同志及性交易的問題。
當時三十多歲的卡德摩斯剛從歐洲和畫家男友(Jared French)回美國,他將文藝復興早期風格融入現代主題,以充滿動態感的構圖描繪多人互動的複雜繪畫。卡德摩斯的水手作品影響了1950年代後期蓬勃的同志情色產業,而其中最有名的代表畫家芬蘭湯姆(Tom of Finland),以水手、警察、重機騎士為主角,他也創作過大型的多人情色繪畫,也是以卡德摩斯的作品為範例。
雖然芬蘭湯姆的作品大多是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創作的,但他考慮到美國市場,採用美國大眾媒體廣為流傳的軍人圖像,讓作品有濃厚的美國味。他將人物畫得極有立體雕塑感,而且和卡德摩斯一樣,畫中人物總是穿著小兩號的服裝。在芬蘭湯姆的畫作中,無論性愛場景多麼誇張,但制服總是光鮮亮麗、永遠像是是剛熨燙好的,帶著純真感的年輕面容,維持著制服軍人及水手的英雄神話。
■圖說
約翰.科赫 雕塑家 1964 油彩畫布 203×152cm 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艾金斯 游泳 1885 油彩畫布 70×93cm 美國德州沃夫茲堡當代美術館藏
福克 猶金.山道裝扮成垂死的高盧人 1894 蛋白印相法 10.8×16.5cm David Chapman收藏
喬治.貝洛斯 沙奇的男子拳擊賽 1909 油彩畫布 92×122.5cm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馬斯登.哈特利 德國軍官肖像 1917 油彩畫布 173×105cm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
查理斯.德穆思 在「那」條街 1932 水彩鉛筆米色畫紙西卡紙 28×21.6cm 芝加哥美術館藏
查理斯.德穆思 跳舞的水手 1917 水彩鉛筆畫紙 18×25cm 美國克里夫蘭美術博物館藏
沙金 戲水的英國士兵 1918 水彩鉛筆布紋紙 39×53cm 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
沙金 湯馬斯.麥加拿裸體像 約1917-20 油彩畫布 126×85.7cm 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
萊安戴克 《Collier》11月號封面插圖 1917 紐約大眾圖書館藏
卡德摩斯 軍艦到港了! 1934 油彩畫布 76.2×152.4cm 美國海軍博物館藏
芬蘭湯姆 無題(水手狂歡) 1959 鉛筆 25.4×30.5cm 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