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畫家尼可.艾森曼
圖版提供|聖路易斯當代美術館、倫敦薩奇畫廊、洛杉磯Susanne Vielmetter畫廊
尼可.艾森曼(Nicole Eisenman)的風格變化多端,穿梭在不同的視覺意境中別有趣味。兩度受邀參與惠特尼雙年展、作品受紐約當代藝術館典藏,直到2010年左右才找到自己滿意的方法克服作品風格的單一性,在蘇黎世美術館舉辦的小型回顧展,甚至像是一場結合各種風格的多人聯展。
對她來說,一直重複同樣的工作模式,雖然能琢磨技巧,但並不有趣,因此必須強迫自己踏入未知領域、醞釀新的想法:「在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繪畫就會起死回生,出現新的韻味,因為怎麼樣都沒什麼損失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就是要破壞,才能不讓一切都是可預料得到的。雖說如此,我的畫室偶爾也會呈現一片被萬劫不復的繪畫所掩蓋的景象。」而目前獲得到安迪沃荷基金會補助7萬5000美元,於美國聖路易斯當代美術館舉辦的尼可.艾森曼個展,回顧了她過去二十多年來的藝術走向,更能對她的作品風格演進、探索主題的變化,有更完整的了解。
▍對繪畫的執著與著迷
她在2012年8月與巴特.強森(Butt Johnson)的訪談論及繪畫對她的意義──她認為傑作可由許多不同元素組成,舉例來說:像是幽默感、質地、紋理、觸感、概念、顏色和熱情等。繪畫是一種知性追求,及感性與靈性的投入,就像和宇宙浩瀚無止盡的可能性交手。這樣的追求是為了瞭解構築我們生活底下深刻的脈絡,藉由繪畫,那超越了知能、落在身體的範疇上。那是內在與外在的互動,繪畫表達了前者,後者也被再現。當創造出全世界其他地方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的那一刻,這一切都值得了。
尼可.艾森曼1965年於法國東北方的凡爾登(Verdun)出生,大學在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就讀,80年代移居紐約市,受到大城市及龐克文化的新刺激,與東區藝術圈的影響。這樣的環境衝擊讓在郊區長大的她回溯道:「大概在15歲的時候我開始在藝術圈、酒吧、演唱會打滾……那時候很有趣,生猛的80年代東區,為我開啟了各種可能性。城市讓我脫去童年的繭,當然也曾令我沮喪,因為郊區的規範拘束與令人震撼的龐克文化、頹敗的都會大雜燴裡蘊藏的有趣思想,之間差距如此突兀!」
初期創作常大辣辣地把自己呈現出來,畫作多具反諷意味,也不曾遮掩女同志的身分,試圖描繪酷兒社群的生活樣貌,90年代進入反思階段,從繪畫中能感受到與畫家的潛意識和夢境的連結,幽默仍是作品的一大特色,但使用上較為內斂、複雜。絕大多數的時候,畫家甚至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麼。
如果說艾森曼早期作品在情感的表現範疇中是單一面向的,那和內心的憤怒有很大的關聯性。2000年之後專注在繪畫這個媒材,運用多元媒材,融合各式不同畫風在同一張作品上,而刺激她去創作的,不只是憤怒,還有快樂、悲傷以及生活周遭的所有一切。她說:「大約在2001至02年間開始對笑話,以及扮演說笑者的角色感到不耐。我想專注在繪畫上,而繪畫並不是說笑的理想媒材,雖然它具有一定的潛力,像基彭貝爾格(Kippenberger,於44歲過世的德國當代多產藝術家,作品十分晦暗)創作了一些有趣的畫。或許我的一些畫也是有趣的,但那已經是不同的幽默感,不再是單句的簡短笑話了。」
談及紐約畫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垃圾桶畫派或抽象表現主義,但她走不同的路,歐洲繪畫對她影響很深,你能在她的畫中看到畢卡比亞(Picabia)、馬蒂斯、孟克,甚至是文藝復興時期經典名作的影子,而德國的藝術文化也是她特別認同的,那或許是指柏林當下開放的藝術氛圍,或是從德國表現主義與「橋派」開始就獲得重視的人像速寫。當然,紐約的街景與酒吧不時成為她的畫作背景,還有她認識的人、生活裡發生的事,或是常去的地方都成了畫作題材。
今年49歲的她與現任從事電影製片工作的伴侶,一起生活了十五年,育有兩個孩子。她們在1999年相識,2001年因雙子星攻擊事件移居哥倫比亞郊區,但在郊區生活感到孤立,所以在2004年買下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雖然翻修過程因管線走火,發生救火員必須攻破屋頂灌水滅火,但當初為了救火而鑿破的屋頂,也成了讓屋內採光充足的天窗,2005年整修工程依然如願完成,印證了艾森曼「有破壞才有創造」的哲學。定居後,之後她們分別在2007年、2009年生下一對兒女,身為人母的新角色也為她的作品帶來新的主題。
以下介紹幾件正在聖路易斯當代美術館「親愛的復仇女神,尼可.艾森曼1993-2013」展出的作品。
▍橫跨藝術史與政治反諷的大雜燴
艾森曼的油畫〈戰勝貧困〉(The Triumph of Poverty)與霍爾拜因(Hans Holbein)的寓言式畫作同名。霍爾拜因是16世紀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健將,延續後哥德主義風格,他在英國創作、目前已經遺失的〈戰勝貧困〉將導致貧困與不幸的善惡因子分別以擬人化的方式描繪成行進中的人群。
艾森曼的現代版本則將場景設在平靜的郊區,看似暴風雨即將來臨,或是已被暴雨蹂躪,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圍繞在紅色汽車旁,以荒涼的郊區景觀做為背景。貧困寫在這些人的臉上,男人空空如也的口袋、生鏽的老車、成群竄出的巨鼠、裸著的身體像是經過無數次縫補的破布,人們臉上的膚色有藍紅色的反差、黃綠色的、桃紅色的,或慘白的配上只紅色的鼻子……穿著西裝的男人,脫了褲子,屁股反過來露在外面(ass-backwards)是美國常用厘語,形容錯了方向、本末倒置、混淆視聽用圖像手法直白呈現。畫作的右下角有一列小人穿著古代服裝,他們被繩索串起由西裝男掌控。這群小矮人是以另一位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布呂赫爾(Pieter Breughel the Elder)的作品〈盲人引領盲人〉為樣板,他們步履闌珊,像保齡球瓶般接連倒下,不只因為身體的缺陷而失去方向感,更隱喻眾人的心靈羈絆與迷失。
艾森曼表示,這件作品反諷貧窮的「勝利」,2008年經濟大蕭條,美國主要的產業,像汽車製造、房地產等等哀鴻遍野,政治家、企業主引領盲目的群眾,錯誤決定累積而成經濟的崩潰。
艾森曼已經累積許多像這樣大幅且複雜的作品,其他經常被討論的還有2008年創作的〈應對〉(coping)、剛於倫敦薩奇美術館「身體語言」聯展展出的〈比斯利街〉(Beasley Street)紐約現代美術館收藏的女人國烏托邦〈瀑布小溪農場〉(Raging Brook Farm)與〈啤酒花園〉等等。
〈應對〉具有奇怪如夢境般的感受,但也也影射了像2005年紐澳蘭大水災切實發生過的時事,畫中天空是黃色的,座落在綠色山丘旁的建築物有時代的落差,有都鐸式的古代建築,也有現代的住宅大廈。人們試圖在及腰的泥沼中行走,綠色的鸚鵡站在大灰貓頭上,女人將狗抱在胸前,共同穿越泥沼。沒有人注意綁著粉紅色繃帶的木乃伊,無論是抽著菸的鄉民,或是喝著咖啡的慘白男子,每個人保持著冷靜,就像面對世界末日般的浩劫,仍以平常心應對。暗喻了現代人或許是冷漠,為了生命的常態、家庭、工作和繳下個月的房租,有多少人都在泥沼裡打滾著?尼可.艾森曼細膩的畫面處理,讓人易於同理畫中人物的處境。
在網路世代裡,大量的虛擬圖像幾乎淹沒了我們的視野,卻讓繪畫的價值相對提升,到美術館實際去看畫,感受作品直接的衝擊,變成了可貴的經驗,艾森曼曾對此表示:「譬如說看一幅梵谷的畫,你不只是看畫,而是和梵谷的靈魂溝通,藉由觀看跨越了時代鴻溝。」《frieze》雜誌編輯珍妮弗.海基(Jennifer Higgie)對這幅畫印象深刻,並寫道:「我猜,艾森曼是一位張開雙臂歡迎鬼魂的人……在〈應對〉泥沼中掙扎的絕對不只活著的人,我很確定奧托.迪克斯(Otto Dix)掙扎炙熱的靈魂,和他筆下脆弱的女人,一定在艾森曼畫中某個角落鬥嘴,或許還有格羅茲(George Grosz)畫中的小偷混在貝克曼(Max Beckmann)悲傷、高調、喝醉的人群中。看艾森曼的畫最大的樂趣,就是她表現出舊畫如何影響新的創作,而新的創作,又如何改變我們觀看舊作的方式。」
▍畫出你我他她的身分認同
除了大型複雜的作品之外,艾森曼也累積了為數可觀的小品,無論是單人全身肖像,單版畫頭像,或是近年來創作的石膏像等等。
〈哈姆雷特〉具有艾森曼創作歷程中幾個重要的特色,首要是「分身」(alter ego)的概念,將自己或她所認同的人放置在不同的畫境中。像是這幅創作於2007年美國前總統布希最後任期的作品,艾森曼認為這是美國政治史上最黑暗的一刻,創作這一系列作品,她將或許能決困境的人當作主角。她將和自己長得有點像的二十世紀早期喜劇演員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為主角,扮演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一手拿著長劍,另一手持骷髏,雙腳踏在一道強烈的光芒中,雖然善變、拿不定主意,但即將被強迫面對挑戰。這些主角反映了畫家深刻的省思與對自身定位的探索,相對應的,聖路易斯當代美術館將另一幅也是全身肖像的〈深海潛水員〉放在〈哈姆雷特〉旁相對照,可以看見畫家艾森曼的投射,成為多樣、內斂、幽默與天馬行空的「分身」。
本次展覽依然收錄了艾森曼在2012年惠特尼雙年展展出一系列單版畫肖像,畫中人物包括愛人、家人、朋友、陌生人的面孔、資本家、教會人士、幻想中的人物、藝術家本人的自畫像。創作手法也很多元,有的用單版畫技法層層堆疊、拼貼,在色彩表現與造型拿捏上收放自如,表達藝術家自身的情感、經驗,與客觀的人類處境與狀態。
散置在展場各處的石膏雕塑〈睡著的男大生〉是2013年新作,是艾森曼頭像繪畫的立體版本。艾森曼從1990年代開始創作雕塑,2011年於倫敦伏泰爾畫室駐村時,找到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創作的全身大小雕像,以石膏為主體,粗糙的塑型手感,四周散落石膏粉,搭配少許現成物件,突顯未完成、創作中的樣貌。
2013年卡內基國際藝術節(Carnegie International 2013)讓艾森曼的雕塑有了新的展現舞台,全球35位藝術家受邀至這個創立於1896年、歷史悠久的藝術節創作、展出。艾森曼將作品設置在美國賓州匹茲堡卡內基博物館內挑高兩層樓的中庭,深藍色的牆襯托出古希臘式階梯與圓柱的白淨莊嚴,每兩座六呎高的古羅馬英雄大理石雕像間,就有一個造型不修邊幅、粗曠、逗趣,表達現代人的困頓、無感的石膏雕塑,她的作品軟化原本嚴肅的空間,好像能感受大理石英雄羨慕身旁的石膏像能夠刁根菸、癱軟地坐下、和其他雕像擁抱。艾森曼也展示了她歷年來結合藝術史、當代生活、政治反諷、自身認同的繪畫作品,展覽完整度與野心一覽無遺。與策展人對談時,艾森曼表示:「我就像個建商,在藝術史廢墟中搭建高樓豪宅。」她抱走了2013年卡內基藝術獎與1萬元美元獎金。
回過頭來談〈睡著的男大生〉石膏頭像,這次獲得安迪.沃荷基金會補助7萬5000美元,在聖路易斯當代美術館的艾森曼回顧展,呈現方式部分延著時序、主題排列,也有面牆上掛著大小不一的作品,就像在艾森曼自家客廳般不拘小節。六件〈睡著的男大生〉石膏,有躺下也有直立式的,每件作品裝飾著用皮繩綁著的陶瓷珠寶,沉睡的形式延續了歐美經典,無論是維納斯、丘比特都曾進入過睡眠模式,但艾森曼的作品另外探討的是男大生捉弄彼此,有時會在睡著的同學臉上亂畫的無厘頭行為,美國的男大生也會彼此競爭健美身材,在更衣室拍對方的屁股,延續之前的繪畫作品〈男畫家〉、〈男資本家〉的主題,艾森曼探討什麼是社會上、群體之間能被接受的「男性氣質」(masculinity)。
艾森曼的超現實畫境,令人感到熟悉,像在某部西洋電影或繪畫裡看過類似場景──人物或是接吻、擁抱,或是在某個酒吧裡攤在老舊的沙發上,一邊沉浸在思緒中讓酒精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或被一股憂傷氣息圍繞,向前直直望去,好像看了太多卻裝作什麼都沒看到;那可以是想破腦袋仍然無法描述的肌膚碰觸;或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出現在生活中的片刻火花。她畫出了無名的憂傷、喜悅,也畫出了讓人集聚在一起或是被分化的因子。混合了自身經驗、酷兒政治、藝術史、女性主義、流行文化等元素,她的創作不只有畫作、雕塑還有詩,善用豐富的想像力、相信自己的直覺、不輕信所謂的常理,以及一股強烈的正義感,造就了艾森曼的作品,就像是各種調子依附著同樣的主旋律而譜出的樂曲,重新詮釋、複製、挪用,那些難以表達的處境、令人心煩意亂的熟悉場景,在艾森曼幽默的超現實手法詮釋下使人容易理解。